冯培德:《空虚的云》 十三
古岩和尚在深山内,与世隔绝,每日坚忍苦行,以求尽除七情六欲,寻求悟证。他每天不停奔驰攀险,他忍飢忍渴,他忍耐疲倦.他苦练瑜珈。他伐木砍树,他割草锄土,他身卧灼热石砾,他倒立终日他在潺潺泉水之旁强抑干渴,他在烤香的野芋之前压制飢饿,他曝晒于烈日之下,他浸身于冰寒的河水之中!他用尽了一切的方法来折磨自己,使自己的身体痛苦或者受伤。
可是他并未能从这些瑜珈苦行自我折磨之中做到忘我,他自己毁伤身体或劳役折磨,只不过做到用痛楚和疲劳来麻醉自己,得到自以为是「空」的错觉,其实,他并未能找到真我,甚至做不到无我,他仍然是他!无殊于当年的三年苦行礼忏阶段!唯一的进境,或者仅是他的忍受飢饿疲劳口渴与痛楚的忍耐力大为增进。他现在已经可以五六天不进食,三四天不饮水,也可以三四天不睡眠,他可以一天踏遍七八十里的崎岖山峯,也可以在洞中打坐一坐五六天!
毕竟这些境界都只可算是世俗的忍耐功夫的另一形式而已,并非佛家的禅境!他的脑波仍然是波澜迭起的,他的心并未真正明湛清静。他也并未真有所得所谓「空」,所谓「寂」,所谓「无碍」,他也在冥坐观照自心之时,出现了境界,他看见蒙胧的佛陀菩萨形象,璎珞垂颈,骑象骑虎,可是他也常见到世俗的人物与事物,他仍有无穷的,难断的游思和幻象,他仍为境界的喜哀而动心,或生喜,或生悲,或生忿念!
他也不时耳闻异音,他会在静坐中偶见鬼啸或人笑人语,他会听到父母悲哭,妻室哀泣,有时他会嗅到花香或烤肉之气味,有时又在舌中感觉甘味或苦味,有时候有玉手抚牵他,有时候突然惊跳起来,或则险象四现,或则鬼魅现形,恐怖无比!或者看见山石迎头压下。
他并未做到排除这些声色香味触法六尘,他一心称佛,苦练瑜珈,希望力持八正念他相信:道从无欲非有欲得,从知足非无厌而得,从远离非乐会而得,从精勤非懈怠而得,从正念非邪念而得,从定慧而非从乱意得,从智慧而非从愚痴得但是,他的努力,他的「观空」「观假」「观中」,仍未做到能除去心中七垢最大的「随垢」。
他仍未能进入初禅,他仍未获智明;甚至还未获基本的智明,更别说指望「无碍」智明了!
也更别奢望「一切诸法灭定」智明了,他怎能做到华严经所说的「菩萨以各种智明,明了通达一切众生境界,以教化调伏出其生死苦海」呢?
他自知仍未获智明,既无智明,又怎能担得起济度众生之务?
他现阶段,只做到一个「忍」字而已!他想能以智明知一切境一切业,以妙音开十方,方便受生,舍离想受境界,知一切法无相无性,知众生缘起本无有生,更以着心济度众生!
但是,他并未能从苦练瑜珈头陀之中得到这些智明!他自己检讨,虽已达到忍境初步,也还未达到大乘十忍的境界啊!释迦割己肉喂饿鹰,投身饲饿虎,折骨出髓,挑身千灯,挖眼布施,剥皮书经,刺心决志,烧身供佛,刺血洒地都是多么勇毅的忍境舍界啊。
古岩越苦修,越感觉自己的渺小了!纵然他也不时登高俯望,遥眺万峯,以天为幕,以地为席,不食人间烟火,万物皆备于我,古人云:一钵而轻万锺!他自谓我今竟连一钵亦无之!心中的自在欢悦,竟也自以为是四禅天上人了!然而这是一种错觉啊!而且,难道苦修苦行只是为了这一点错觉虚假的喜悦?
他茫然四顾,云霞幻化,他感到怅然有失!
他自知并未寻到真理,没有,他完全一无所得!可是,他应向何处去找寻呢?
三十一岁的古岩和尚,仍然在深山苦修苦忍,漫无目的地,遇山过山,不知不觉已经来到了浙江省温州所属的山野了。
一天,他正在洞中冥坐,游思纷现,境界妄生,心正难摄之际,忽闻洞外有人声:
「和尚请了!」外面是一位行脚僧人。
古岩睁眼,心说:「惭傀!如今竟弄到真幻难分了!原来真是有人来了!」连忙起身行礼说「上座请了!」他四年未开声讲话,此时喑哑了。
来僧笑道:「贫僧偶经此地,听闻传说此山有一位苦行高僧,故此冒昧来访求些开示。」
古岩被他一说,心生惭愧,喑哑地说:「小僧知识愚昧,并无参学,四五年来在深山与草木鸟兽为伍,今日才是初见人影,初闻人声上座一问,我真无言可答了!」
来僧讶问:「上座如此行径,有多少年了?」
「可说是前后将十年了!」
来僧说:「然则上座已得三藐三菩提波罗蜜耶?」
古岩愧答:「说来惭愧万分,至今仍觉一无所得,十分徬徨!」
来僧点头,继说:「我亦甚少参学,不能与你讲说。但观你之行径,我心不无疑惑,你何不往天台山一行求道呢?」
「天台山?」
「天台山乃佛教五大名山之一,隋代智者大师在天台开创天台宗,以法华经为本经,以大智度论为指南,涅槃经为扶疏,以大品经为观法以明一心三观。天台各寺幸未遭洪杨毁佛之毒手,至今规模与藏经仍存,和尚何不往天台一游呢?」
古岩欢喜说:「多蒙开示,顿开茅塞,小僧必往天台,但不知宜往何处道场?」
「如此甚好,和尚你初种菩提心,可先到天台山华顶龙泉庵,求见融镜老法师,他的学问道德,天台山数第一,他必可饶益于你!」
古岩下拜道:「多谢上座指示,敢问法号?」
来僧大笑,不答而去!
古岩亦即寻路前往天台山,他此时已经衣不蔽体,发须长及腰背,不敢行走官道,恐惊世俗,只有沿深山小路而行。有一天,路过山村,惊得樵夫农人惊怖奔逃。大叫:「山怪来啦!」「山魈来啦!」
古岩忙说:「列位别惊慌,我不是山魈!」
樵夫问道:「你是人是鬼怪?为何如此形状?」
古岩笑道:「我不是鬼怪,我是苦行头陀。」
樵夫说:「不曾见过这般可怖样子和尚,吓煞人了!」
「我要往天台山,不知还有多少路程,应从何路前往?烦大哥指示!」
樵夫说:「你要去天台山,此去不远,只须向北走八九里,便是天台县界了!」
古岩称谢,向北前行,走了七八里,果见丹霞层亘,宝塔标立,重岚叠翠,山外重重山,再走二十里,见到瀑布,又见峯峦俯瞰重壑,危崖飞拔,他寻到登山石级,回旋登山,前面出现卓立一峯,形如台柱,悬崖百丈,底下削石流沙!涧水如带,丛莽茂密,一泓深碧!
他十分欢喜,继续登山。来到一处寺院,名叫「天封寺」,两个僧人在山门打扫落叶。古岩上前去问讯,吓得两僧后退不迭。
「你是什么山魈鬼怪?」他们惊叫:「怎敢侵入佛地?」
古岩说:「法师请了,我非山魈鬼怪,乃是苦行头陀,欲往华顶参拜龙泉庵融镜老法师,烦请指示路径。」
「原来是个行者!」两僧说:「失敬了!此地便是华顶峯脚,峯顶是一位融镜老和尚。你循此处石级上山一直到顶就见龙泉庵了。」
华顶是天台山首峯,佛寺甚多,登山石级方便香客,一路景色幽绝。古岩走到了山顶,果然看见石崖脚下野树丛中有一座茅庵,有几个僧人在庵前晒太阳,织着竹篮。
「法师请了!」古岩上前行礼。
「唷!」那僧人吓得抛下手中竹篮,转身就往庵内逃跑。
「法师勿惊!」古岩忙叫:「我不是鬼怪,我是行者,从福建鼓山来此,求见融镜长老。」
那憎人惊魂方定:「在那边屋檐下补衣服的便是!你自去见他!」
檐下有一位老和尚,年约八九十岁,白发白须白眉,坐在小竹凳上,眯着眼睛,费力地用针线缀补破衲。
古岩恭恭敬敬,跪下顶礼,禀报道:「学人行者特来亲近老法师,祈望垂慈多多开示!」
老和尚全不顾视,自顾补衣,古岩又再顶礼叩请,老和尚这才暂停针线,向他打量半天,才微微点头徐徐问道:
「你是僧耶?道耶?俗耶?」
古岩慌忙恭答:「学人是出家行者。」
老和尚微微点头再问:「已受戒否?」
「已受圆具足戒了!」
老和尚说:「你既已受具,为何如此形状?非人非鬼,半妖半魔,你如此作为有多久了?」
古岩答:「前缘有八九年多,将近十年了。」
「谁教你如此做?」
「并无人教,乃是自己发心的。」
「为何要这样做?」
「因见古来大德每多由苦行成道,故此想学,唯至今仍一无所成,极感徬徨!因闻老法师道行深远,故此前来叩求指点修行之道。」
老和尚点点头,闭目片刻,然后张视,问他:「你修行为的什么?志在自度呢?抑或是度人?」
古岩恭答:「学人先求自度,然后度人,但是必须学得佛法精妙后方可度人。」
老和尚说:「你若只求自了,则如此行为也无所谓!若以此求大乘,却非正途!你可知道,
古来大德持身苦修,还知古人持心否?我观你所为,近于外道,皆非正道!枉费了十年功夫!你岩栖谷饮,就算你修得寿命万年,最多亦只做到愣严十种仙人之一而已,去正道还远得很哩!即使再进一步证到初果,亦不过是自了汉而已,若乎菩萨发心,上求下化,自度度人,不刻意求证果,只求济度世人出苦,才是大乘之道!」
古岩醒悟,感动伏地:「弟子今蒙老师父开示,如醍醐灌顶,祈再多开示吧!」
老和尚说:「你胸怀大志,信念坚毅,求法心切,你已有十年苦行作为锻练,亦是佳事!有助你忍辱负重!但是,你勉强绝粒,不食烟火,苦练瑜珈,竟至衣不蔽体,连裤子都不穿,发长拖地,须长及腰,褴褛脏污,三分似人,七分似鬼怪,此又未免太过于标奇立异,惊世骇俗!心入牛角尖,如何得成功大道?更如何可度人?须知出世法不离世间法,你若立宏愿驾大乘,还须入世才是。」
古岩感悟,泣道:「老师父一锥,直透到底!弟子于今觉悟了!乞求老师父慈悲收容,准许弟子随侍法架学习正道!」
老和尚说:「你我也有些缘分!好吧!我愿教你,你若听呢,就在这里住下。不听呢,任你自去!」
古岩泣道:「今已醒悟,焉敢不听?」
老和尚说:「足见你尚算虚心!很好,你就住下好了,你受圆具是何戒名?」
「戒名古岩,号演彻,字德清。」
老和尚微笑道:「姓名都是虚假的,哪要许多名字囉囉嗦嗦?就唤做德清吧!」
「谨遵法谕!」
老和尚说:「你既归依了我,你便即刻剃去须发,沐浴洁净,穿着衣衫鞋袜,不得再学异端!你亦须恢复食粥食饭,勤劳操作,与众一同,学作有时!」
古岩说:「敢不从命!」
老和尚乃命侍者:「带德清下去,剃须剃发,沐浴穿衣!叫他试食米粥!教他天台仪轨!」